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禁足球员的终场哨响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3-20 20:00:00    

2016年6月17日,河北省秦皇岛市,2016中超第13轮比赛前,河北华夏幸福训练备战。左三为杨文吉。(视觉中国/图)

“要是使劲往上顶,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卡住?”2025年2月,时过境迁两年多,杨文吉仍在反复自我开解。

踢假球出事那场比赛的情节,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放——

比赛行进至第25分钟,对方从后场一脚过顶长传,前锋预判落点,直奔弧顶前插上去。出于二十余年训练的职业本能,后卫杨文吉骤然提速,想要卡住身位,好封堵攻方的跑位线路。

就在“将封未封”的一刹那,鬼使神差地,他迈出的步子,慢出半个拍子来。

场上局势瞬息万变。“嗖一下,就进去了。”蓝方球员抢点成功,拔腿就射,哨声响起,0比1,红方落后一球。

“就差半个身位,没卡住。”杨文吉事后复盘,上抢本应及时,但对手速度也确实太快。“其实,我就是在找一个时机,找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时机,让人觉得不属于那种低级失误,而是能力不足才没能防住。”

密谋终究还是东窗事发。2024年9月10日,中国足协发布“假赌黑”涉案人员处罚通报,因涉嫌赌球、假球,61名从业者遭到“禁止从事足球相关活动”的惩处,其中17人被禁足5年,终身禁足者则多达43人,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为职业足球运动员。该案被外界认为是“李铁落马”引发的足坛反腐余震。

由于在2022年11月这一场足协杯比赛中“收了钱”,1993年出生的中甲球员杨文吉,出现在终身禁足名单中。

禁足令公布之时,正值男足在2026年世界杯预选赛之中0比7惨败于日本队,名单中人背负起祸乱中国足球的骂名,成为球迷们泄愤的众矢之的。

2024年9月12日,杨文吉在微博发文,成为首位公开回应的禁足者。杨文吉在文中并未否认自己的过错,并且向球迷表达歉意。同时,他陈述了遭遇大幅降薪的无奈,被持续欠薪的辛酸,和身处“大染缸”的身不由己,引发网友同情。此后几个月,更多的禁足者站出来发声,倾诉各自的“罪过”和委屈,并忧心未来生计。

他们大多30岁左右,前半生的光阴与足球久久为伴。意气风发的青少年时期,他们见证过2002年世界杯的荣光,被国足冲出亚洲后的全民狂热鼓舞,走上职业道路。出师成才之日却遗憾地与“金元足球”时代擦肩而过,又在职业联赛崩盘后的废墟中,相继迎来竞技状态的巅峰期。

“赶不上趟”是他们的宿命。现如今的一纸禁令,吹响了他们整个足球生涯的终场哨声。

至暗时刻

公开自辩的帖文中,还贴出了银行流水和法律文书,其中一行白底黑字格外刺眼:“杨文吉违法所得4.4万元。”

后悔肯定是后悔透了,杨文吉心想,黑钱就这么一点点,况且是被拖欠血汗钱在先。但他承认,错了就是错了,不能说家里穷就去偷去抢吧,道理上也说不通呀,犯错了就活该被抓。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他原本打算就这么夹着尾巴苟且下去,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——“俱乐部发了声明,说是球员个人行为,和俱乐部没关系。咋就能跟你没关系呢?不是你欠薪不给钱吗?”

杨文吉一米八几的大高个,短头发,面容略带青涩,常年体育锻炼让其体态挺拔。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,他已回到武汉老家,回忆起几个月来的遭遇和二十余载足球生涯,像悔过的小学生那般不停碎碎念。“办案民警都蒙了,怎么就这么点钱?”

“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显得很愚蠢,为了4万块钱,不仅辜负了球迷,还换来了3个月的缓刑,留下了案底。”杨文吉说。在外界眼中,这群禁足者成了“中国足球老是搞不好”的元凶巨恶。

“我和杨文吉是同一天放出来的。”河北籍球员张浩年长杨文吉几岁,细算下来两人还做过师兄弟。他进看守所的罪名和杨文吉一样,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。

往事不堪回首,张浩说,这段过往是他人生当中的至暗时刻。“六点起,九点半睡,还得去站岗。”所谓站岗,是担心有人寻短见,让一起来的人相互查看。“听说有老大哥要死要活的。”

张浩琢磨出来,看守所管教民警觉得这帮踢球的怪可怜,“都客客气气的,那个小头头还给我咸菜吃”。他听见办案人员吐槽,头回见到金额这么低的“受贿”,拢共三万多元,还有零有整。尽管如此,他仍旧度日如年,前两三天闷着头哞哞哭,想不明白自己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。

张浩是在南方集训的时候,被警方带走进行调查的。刚开始,他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办案人员三下五除二调出他和“团伙”的通信信息:带着绷带进场,拆了就代表要放球,借助暗号传递信息,在场外看直播的人一瞅就明白咋回事。

“怎么弄绷带,放几个球。我也没弄过,咱也不懂,(别人)现教的我。”事已至此,张浩对犯罪细节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。

经此牢狱之灾,张浩感觉一部分生命被剥夺了。小学二三年级起,他便日日与足球形影不离,就算心是铁打的,练上这么多年也有感情了。在一起踢球的发小,后来进了国家队变身大球星,反观自身却成了“反面典型”。他自忖也曾少年成名,却没能规划好职业发展,满脸吊儿郎当,法治意识也淡薄,以致酿成今日之祸。“出了这么大事,以后就彻底转行了。”

“我还是想干足球,别的咱也不会呀。”杨文吉的辩白近乎祈求。中国足球水平虽一向被诟病,可要成为职业球员,必须从童子功打基础,年复一年持续练习。如今被终身禁足,这些年的职业经验和汗水就清零了。

他在帖文里痛定思痛:“我只是一个平常的球员,没有特别高的道德标准。假如有机会重来,我一定会认真踢球。”每每念及此处,杨文吉就会缅怀起回不去的儿时,没有什么诱惑,没有复杂的人情世故,有的只是纯粹的足球,和那个满腔赤诚的少年。

2021年5月24日,广东梅州,杨文吉在2021年中甲联赛第7轮比赛中。(IC photo/图)

足球小将

1993年,杨文吉出生于湖北武汉一个普通家庭,母亲在汉正街批发服装,父亲是“跑船的”,他是家中独子。想学球是受动画片《足球小将》影响,整天模仿大空翼,上下学路上忍不住踢石子。小学二年级,恰巧有教练到学校门口发传单,杨文吉就拿给家长看,说想去玩玩。

爸爸妈妈没有反对,当时也没想吃这碗饭,只是觉得男孩子多运动没坏处,能长个子。那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,每天放学后,扑腾上两个小时,每次都是大汗淋漓。

个子蹭蹭长,为了补身子,父母不知道在哪听信的偏方,隔三差五熬汤给儿子喝。事实上,杨文吉自视天赋平平无奇,之所以头角峥嵘,关键在于自始至终不放弃。“比我条件好的小朋友多的是,踢着踢着,要么学文化课去了,要么就是觉得累,觉得枯燥,新鲜劲一过就不踢了。”在杨文吉眼里,踢球第一等要紧事是坚持,而坚持意味着吃苦,吃不完的苦。

“苦。你别看我性格不要强,该吃的苦,是一点没少吃。”凌晨五六点起床跑操,大日头底下抢圈,几乎每个足球少年,都经历过少小离家、独自求学的阶段。除了闻鸡起舞,还有竞争带来的心理折磨。张浩回忆,以为自个儿练得还行,到了更大的地方,发现那点三脚猫功夫啥也不是,落差感非常破坏心态。能熬出头来的小孩,皆是重重残酷筛选后的佼佼者。

之所以没在中途被淘汰掉,张浩给出的答案,依旧是热爱。1998年世界杯是一个启蒙,分分钟被罗纳尔多、齐达内的球技征服,小小年纪就沉迷看球,认为踢球好是很酷的技能。到了2002年初夏,他球瘾更大,课间十分钟抓紧跑一趟小卖部,打听一下几比几了。世界杯出线的那几年,恰逢升学期,张浩走足球这条路的决心更加坚定了。

小升初无疑是足球小将们面临的第一个岔路口。“踢球还是走文化课,小学升初中基本就给定了。”杨文吉也犹豫过,启蒙教练惜才,认定他够专注、肯吃苦,绝对能踢出名堂。在其极力劝说下,杨文吉向家里表达了对足球的向往,爸妈没有反对。回顾那一时期,中国队首次打入世界杯,老百姓一扫胸中闷气,家长对足球特长生的接受度比现在要高。

杨文吉学习不算差,考上了当地的翠微中学。爸妈下定决心,要回学费,送他去读体校。上午读书,下午练球,周末接回家休息,周日下午再送回去住校。每次回校都会拐个弯,去趟“好享来”开小灶,几十元点一份牛排,老子盯着儿子吃。

寒来暑往又是五六个年华。事后回望,比他们高几级的学长,毕业后还在踢球的凤毛麟角。“我还小,啥也不懂,还能不能踢球,心里也没数。”造化弄人,就在高二下学期的当口,河北一家房产公司先是赞助了省队,后来支摊单干成立俱乐部,火急火燎四处招人。这家开发商踅摸到武汉,大手一挥,每人2万元的“培养费”,把杨文吉在内的十来名同学一勺烩全给要走了。

那是2011年,杨文吉将满18周岁。那一年,恒大砸下重金引入孔卡,高质量外援的神奇表演令看台观众如痴如醉;强援傍身,升入中超第一个赛季,便一举拿下联赛冠军,地产足球开始搅弄风云。那一年,移动互联网蛟腾凤起,全国房价相继刷出新高,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味道,世界第一大运动的魅力,愈发招摇地呈现在国人眼前。

很多年后让球迷们又爱又恨的中国足球“金元时代”轰然驾到。

黄金时代

“不管别人怎么想,反正我很怀念那个时候。”老将韩锋感慨道。相较于前辈,杨文吉这一代青年最大的生不逢时,是没赶上职业联赛的黄金时代。“挺可惜,吃了那么多苦,结果来了这么一下。”

禁足令正式出来前,韩锋就听到圈子里小道消息,飓风仍未结束,还会抓一批人。只是没想到,在名单里会看到熟人,后来又刷到杨文吉的帖文。同为足球人,他感到阵阵唏嘘。

韩锋是石家庄人,1983年出生,进出于多支球队,职业生涯暮年回到故乡,曾和张浩做过队友。守门员待机时间长,小老乡坐在电视机前喝彩的二十一世纪初,他已经在一线队崭露头角。

假球并非没有。按照中国足协的说法,2001年、2002年,为了备战世界杯,职业联赛取消升降级。韩锋剖析,没了成绩当紧箍咒,做起手脚更加肆无忌惮,时常有人寻来,拉拢劝说入伙。他应对姿态十分明确:不听、不问、不闻,各种污糟事一律不参与。

足球圈子里的事,向来都是利诱多。威逼倒也不至于,偶尔实在扛不住就“诈伤”了事,“说伤了,踢不了了”。门将位置较为敏感,尤其是“高位逼抢”大面积流行后,门线惨案频发,极容易贻人口实。为此,韩锋勤勤恳恳训练,戒吃碳水,数十年如一日。

“跟队训练完,就去练力量、练‘肌活’,”韩锋介绍,愿意默默流汗的球员大有人在,只要想加练,体能师、按摩师、训练师,队里全给安排好,“大家想法很简单,多保持一天状态,多赚一天钱。”这大概是2010年之后才有的待遇,各队投入的真金白银与日俱增,请得起国际水准的专业保障人员。

也就是2010年之后,不正之风肉眼可见地减少。“球员能赚到钱了,外边的诱惑对他来说,就不是诱惑了。不愿意去冒那个险。”韩锋说,球市越来越火爆,大环境越来越好,收入也越来越高,球员心思全部放在比赛、训练上。

刚刚成年,杨文吉就撞上了一掷千金的大场面,被招揽到河北。异地他乡,初生牛犊们踢过全运会,打过U21前身赛,构成球队最初的班底。可是,如火如荼的“军备竞赛”传导至中甲,按部就班孵化太慢了,俱乐部加大投入,挖来一帮当打之年的球员,“即插即用”,杨文吉随即靠边站。面前的富贵就像镜花水月,看得见,却摸不着。

机会少,踢不上一队,当初一起来的小伙伴,陆陆续续又回了武汉,有的当健身教练,有的进银行,杨文吉还在熬。“都是这么走过来的,先坐冷板凳,得能熬得住。”为了精进实力,他积极报名预备队联赛,临上场竟然闻到近旁裁判一身酒气。他没有自暴自弃,始终刻苦训练,辗转到上海、广州碰运气,尽量争取多参加比赛。

这是通关前的终极考验。2014年是涨球最快的一年,杨文吉在二线队藏器待时,结结实实踢了一个赛季的好球,零星得到一队替补出场的机缘,隐约瞥见了盼头。命运的齿轮再次旋转,2015年,华夏幸福进军足坛,大举并购了这家俱乐部,杨文吉的履历表又一次被改写。

这一年,恒大赢下第二座亚冠冠军,钞票点石成金的魔力疯狂复制,中超的大牌球星遍地走。数得上号的神射手,像埃神、高拉特,韩锋全部交过手,“我还和扎哈维一起练了3年,能不受益吗?”国产神锋跟老外差距明显,前者射门前会先瞄一下球门,国外高手则不同,脚底板随时准备变向,若守门人沉不住气、微微移动,立马打相反的方向。

“跟臭棋篓子下棋,越下越臭,就是这个道理,跟着厉害的人一起玩才有前途。要是天天被梅西过,硬拔也给你拔成才了。老外的门守多了,水平能不提高吗?当时国内守门员水平,整体都在往上蹿。”韩锋自觉把门手艺进阶到山巅,可叹,这般足坛态势没能延续。

韩锋说,大环境好不单单指钱多,还涉及荣耀和尊严。搞了半辈子竞技体育,谁不想拼搏一把,堂堂正正去赢?“那个时候说你是踢球的,人家都高看你一眼,不像现在。”

他记得,有一个赛季的末尾,客场挑战传统豪门,拿到一分才能保级成功。几万人的工体座无虚席,没票的客队球迷即便是站在场馆外,也要跟着母队一起呐喊。全队上下几天前就失眠、吃不下饭,可一上场全都豁了出去,拼了老命去逼抢、去防守,硬生生逼平了强敌。“退场鞠躬致谢,所有人都哭了,粉丝久久不愿意走。作为职业球员,拥有这么一场比赛,职业生涯也无遗憾了。人生不虚此行。”

2023年6月,河北沧州,韩锋在2023中超联赛第11轮比赛中。(IC photo/图)

盛筵将尽

然而,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。

“有(假球),一直都有的。赚到钱了,还想赚更多。”41岁的汪嵩出现在禁足5年名单中,让人颇感意外。在球迷眼中,汪嵩一贯是股清流,他多次炮轰假球,接受央视《足球之夜》采访时爆料,在国家队服役时“拒绝为上位送礼”。汪嵩17岁踢职业足球,入选过国家队,至今保持着顶级联赛出场次数最多的纪录。从甲A踢到中超,他与杨文吉对过垒,和张浩、韩锋一同挖过战壕,是名副其实的“活化石”,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。

“明目张胆要‘孝敬’。”汪嵩回忆自己初出茅庐那会儿,队里老大哥过来谈心,说最近表现不错,假以时日定会耀眼,要学会“懂事”,别像那个谁,山里出来的。“我说我会懂事的,我很尊老爱幼。”汪嵩秒懂话里话外的潜台词,在内心拉黑了这个人。

汪嵩自恃清白,虽然称不参与乌七八糟的事,但性格方面偏江湖意气,哥们弟兄比较多,再加上在一行待久了,杂七杂八的东西也都了解。“金元时代”乱象相对少,但也远没有根除,“很多球员都懂‘盘口’,大名鼎鼎的腕,有的也下注。”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,赌球不是联合起来骗散户的钱,而是知道一些内幕后,去网上跟庄家对赌。大大小小的庄家,拿着钱再去更大的平台投注。

大多数都是小额度、高频次的小打小闹,赌资几千、上万元不等。假设是更大“势力”控盘,则会上下打点,给小喽啰们撒好处。当然,不牵扯到钱财,经理间相互通融的“默契球”,亦是屡见不鲜。

揭露一圈潜规则,汪嵩作出澄清,觉得他是被冤枉了。“我一没获利,二不用退赃,连上场都没上,怎么能说我是‘操纵比赛,谋取不当利益’呢?”汪嵩解释,当日情形是他被安排轮换休息,队里的小老弟和他关系不错,赛前观察到首发阵容弱,大概率够呛能拿下,“临上场,他就把他的手机交给我,让我用他手机,给他朋友发信息,帮他买多少多少钱的,我就发了,就是这么回事儿。”无论此番,还是以往,汪嵩都坚决否认参与“假赌黑”,但代发信息的行为表明,这些事私下里并不属于禁忌。

对于“假赌黑”,杨文吉也历经过从讳莫如深,到小范围内半公开的转变。“刚开始啥也不知道,也不太关心。”2015年,坐拥“最多土地储备开发商”的盛名,华夏幸福出手便是大手笔,引进前德甲沙尔克04射手埃杜,全力冲击中超。前半段磕磕绊绊,主教练中途下课,接替帅位的正是日后执掌国足教鞭的李铁,也就是他在位期间,杨文吉陆续得到登场机会。

李铁接手后,华夏幸福战绩迅速企稳,成为争冠大热。“李铁业务还可以,他主要教怎么防守。”2015年11月,中甲最后一轮赛程,河北华夏幸福2比0战胜深圳宇恒,赢下关键3分,拿到价值千金的升超入场券。杨文吉在这场比赛中发挥出色,作为首发打满全场,力保球门不失。

2016年,杨文吉没能等来中超首秀。立过功劳的他,自忖能够站稳脚跟,孰料仍得不到重用。他闹起情绪,李铁叫去谈话,以己身为例阐明用人准则。“大概就是说,(他)已经挣到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了,不还在努力奋斗,你也要摆正态度。”实际上,新人本就不在计划之列。登上最高舞台,华夏幸福烧钱变本加厉,签下热尔维尼奥、拉维奇等大牌外援,引发轰动,杨文吉出场时间进一步压缩。

至少,也算在当红炸子鸡这里镀过金。2017年,杨文吉24岁,他离开北方城市,以每年100万元的身价,与广东梅州的一家中甲队签下3年合约。

“算是吃到‘金元足球’红利的鱼尾巴。”新东家主营业务也是卖房子。虽然两三百万起步价已成常态,但能拿到百万年薪,杨文吉自感满足。他说,那时喜欢追看冯潇霆,同事间聊得最多的话题,是战术、积分和偶像的技术特点。

美好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。安稳岁月仅仅三年,新冠病毒汹涌而至,行情如过山车般跌入低谷。好几年后,杨文吉从新闻里听到李铁锒铛入狱的消息,顿感恍如隔世。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啊,据央视反腐纪录片披露,李铁之所以能执掌国字号,倚仗于两次冲超成功的业绩,而“冲超奇迹”的真相,离不开金钱之手的助力。“金元时代”的阴影,更多是俱乐部层面的机构行为。

生命的馈赠早已在暗处标好了价码。匆匆喝下一口汤汁后,盛筵难再,杨文吉再度颠沛流离。前方等待着的,是让其终身无缘球场的深渊。

2019年9月13日,江苏南京,2019中超第24轮,汪嵩庆祝进球。(视觉中国/图)

断崖崩盘

疫情是职业联赛的分水岭。都没挣扎一下子,行情说不行就不行了。2020年之后,球员大幅降薪的噩耗此起彼伏,有的俱乐部干脆直接欠薪。

3年合同期满,原本又续3年,可光景已是大不如前。勉力维持了两年,双方于2022年4月和平分手,杨文吉以免签方式转投江西。29岁的他,步入身体和技术的最佳契合点,但只争取来一万多元月薪。

哀鸿遍野,能有份工打就不错了。就在一年前,恒大爆出惊天巨雷,几十年狂飙突进的支柱产业偃旗息鼓,足球行业唇亡齿寒。“那个时候,欠薪已经很普遍了。我心想,一两万块钱,还能欠着不给?没想到,就是不给。”没到手几颗钢镚,杨文吉就喝起西北风了。

2022年,杨文吉初为人父,肩上压力倍增。这一年,中甲为顺应疫情防控改革为赛会制,全程在3个赛区封闭举办,球员及后勤按照规定时段抵达签到,禁止随意外出。赛程安排紧凑,从6月到12月,半年内草草完赛。在一家酒店同吃同住,同行们闲暇“对账”,收入跳水的,工资发不出的,一个比一个惨。

比杨文吉小一岁的历鸿,也是经由赛会制,目睹了局势崩盘后的一地鸡毛。“我没发过几次钱,转圈一问,几乎没有不欠的。”历鸿是山东人,幼年去往东北青训,不够强壮的他自陈,要想和同龄人角逐,别人一天一练,小身板就得两练,从小练到大。他被禁足5年。

历鸿系出“名门”,行业上升扩张期岗位激增,但要求也水涨船高,他不得不去低级别联赛找营生。不去不知道,西北三四线小城的中乙赛场,现场涌进去两三万人助威。“吓我一跳,这么多人的吗?太火爆了。”在二三级别联赛,历鸿也短暂领取过高薪。

他发觉,在陕西、云南效力过的几个地方,资方纯做足球生意,背后不依附于任何主体,俱乐部本身便是主业。仰仗球迷消费、本土企业赞助和政府关怀,照样经营得红红火火。得益于资本长年累月的大水漫灌,市场的可持续性培育初见成效,中国足球也发育出欧洲俱乐部运营模式的雏形。

囿于独特的环境,中国的足球俱乐部营收羸弱,主要依靠母公司输血维持日常,然后再依托于无与伦比的影响力,换回声名显赫的商誉以及政策议价空间。这一路径弊端明显,常常因其过于急功近利,不尊重客观规律为人诟病。

倘若,它能翻越高溢价的混沌期,未来也许能实现正向循环。然而,这一幼苗夭折在摇篮里。

“赛会制不是不让观众进来吗?啥都完犊子了。”赛会制是小俱乐部病情恶化的催命符,历鸿说,按照程度划分,有其他买卖帮衬的球队,多少还能留点饭钱,而房地产和纯足球俱乐部,近乎一毛钱也吐不出来。两相夹击下,中国职业足球时运不济,错过了全面结构性优化的绝佳窗口期。

据媒体统计,2020-2023年1月的3年间,共有32家俱乐部关张大吉,其中,中乙球队高达19支。2022年,在杨文吉加盟江西的俱乐部之后,其老板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认真动过解散球队的念头。

“我考虑过用其他方法增加收入,坦白讲,除了踢球,不会其他技能。”在动歪心思之前,杨文吉一度进退维谷。

在帖文中,杨文吉感慨职业球员吃青春饭的凄凉:“很多人可能认为,一万多的收入也不算低,但对于职业球员而言,能赚钱的时间很短,少则三五年,多不过十来年。退役后,收入骤减至每月几千元,甚至面临失业的风险。”

巨轮正无可挽回地沉向深渊。赛会制过程中,见不得光的勾当日渐司空见惯,杨文吉在帖文里说,浸泡在消沉的大环境里,曾错误地以为,触碰一些禁区“没什么大不了”。他终于铤而走险,犹犹豫豫伸出手,伸手即被擒。

2024年6月23日,江苏南京,历鸿(右)在2024足协杯第4轮比赛中。(视觉中国/图)

零和博弈

杨文吉依稀记得,那日在房间里发呆,室友凑过来问,要不要“算一个”。接下来是一场足协杯,不会拖累联赛排名,况且,对手是一支豪强,正常踢也踢不过。那就算一个吧,杨文吉略微迟疑了一下,算是应承下来。

用他的话说,这属于“信誉投注”,不用提前给钱,口头报一个数目,挑头的负责人直接给算进去,最后出结果,再根据比例把收益打过来。如果没有踢出盘面比分,就会赔钱,众人便要掏出实数,把窟窿填上。“当然会赔钱,是很有可能的呀。你以为一定会赚?”杨文吉听到过不少投钱赌输的抱怨。

“有的两边都商量好了,也没做成呢。”业内把有组织的操控行为称之为“做球”,赛会制的闭塞场地,是做球的天然温床。历鸿说,参赛队伍集中在一家酒店,按楼层一家一家分派,吃喝拉撒全在一块,形成信息流通的小气候。私底下人们不会刻意遮掩,不乏对家串联互通的情况。即便如此,照旧充满变数。

最令人咋舌的是,曾闪现过庄家入股球队以便于操盘,到头来却亏钱的个例。据足球垂类媒体《在场外》报道,两位社会人士结识了新疆一家俱乐部的高管,通过掌握内幕消息,频繁参与赌博。2022年,该中甲俱乐部受地产母公司拖累濒临倒闭,这两名社会人士顺势接盘,顺理成章地使唤起各枚小棋子。此前,俱乐部许诺给主力的薪酬只剩下六七千元,但仍不能保证按时到账,所以众人默许法人变更。

高层下场的恶果极大,相当于预告出胜负,面对提前知道答案的诱惑,手下的人会忍不住偷偷买球。果然,单单这一家俱乐部,涉事人员达到8人之多。啼笑皆非的是,赌球、假球末了有赢有输、有亏有赚,该俱乐部前高管对《在场外》回忆,几百万元的赌资,竟也输掉上百万。

这也不难理解,干扰结局的因素太复杂了。例如,众人事先协商出一个盘口,之后沟通球员具体执行,但有谁出其不意反向押注,并且严防死守,那就会大获其利,同伴则蒙受损失。“所以要绑在一起,避免反水。”历鸿说。这也昭示,缺乏大众做对手盘的赌局,只是小圈子内的零和博弈。

给历鸿带来麻烦的那场球,他负责进攻,事先说好能进几个进几个。最后确实赢了几个球,别人随手给了些钱,“六七个月没发工资了,就收了。”

在江西的一年,杨文吉出场28次攻入3球,创下职业生涯新高,但是比赛完回来,就要面对无尽的煎熬,“尤其是那么多人都很丧,日子真的不好过”。

待够一年,杨文吉想要逃离。2023年,足协发文,规定各个俱乐部“补齐工资才能注册参加新赛季联赛”。有球队死猪不怕开水烫,回应“你去劳动仲裁吧”。动辄几月起的官司,弄不好错过转会窗口,他只得签下“无债务协议”,以赎回自由身证明。

待业半年后,杨文吉奔赴江苏无锡谋生,职业生涯最终一站,他出场22次,依然输出稳定。2024年9月,在无锡对阵广州的赛前记者会上,杨文吉表态说,要为球迷奉献一场精彩比赛:“现在每场球都很关键,希望拿到我们想要的分数。”

几天后,足协公布处罚公告,杨文吉的足球生涯戛然而止。

2025年2月,河北石家庄,汪嵩(右)在公开场合被球迷认出,要求合影。(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/摄)

绿茵场外

鉴于网上发帖自辩后的广泛回应,朋友建议杨文吉去做网络直播,趁热度卖卖可怜相,说不定顺利转型当网红,反正眼下也丢了工作,这不失为一条出路。杨文吉不假思索地回答,可拉倒吧,笨嘴拙舌的腼腆样,怕不是这块料子。

汪嵩性情豁达,之前便在抖音积攒下20万粉丝。正经教人踢球没人看,拉着小伙伴们尬舞,流量嘎嘎往上涨。总有黑粉捣乱,发“赌神”的揶揄给人添堵。不过做短视频嘛,不能怕被恶心,索性开个小号,专门揭秘黑料秘辛。拥趸们大呼过瘾,看来“嵩哥放飞自我了”。

他好歹踢到不惑之年,除了代表国家队参赛次数少这一点深感遗憾,其余方方面面都"够本"了。

历鸿不奢望一把年纪还能全场飞奔,5年之后,三十大几的大叔一个,恐怕黄花菜都凉透了。“也有人走流程上诉,没什么用。”历鸿死了这条心,眼下又没什么辙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不知所措。

“我这人闲不住,大环境又不好,能干点啥呢?”经年驰骋绿茵场,突然被丢到界外,历鸿满心满眼全是茫然。

张浩从来都想得开。就算让踢球又怎样呢?决心已下,他打算和女朋友做珠宝生意,远离是非喧嚣,走一步看一步。

他已经一年多没踢比赛了,肚腩上的赘肉鼓囊起来,时不时掀起衬衣,自嘲一番。当提及和国脚挚友的友谊,初登中乙赛场的大杀四方,追过的球星、球赛时,他才一改破罐子破摔的颓丧,滔滔不绝起来。回首往事,宛如做了一场春秋大梦。

七八岁开始练球,谁又真心舍得呢?杨文吉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幻想,万一“改判”了呢?刚满三十,还可以发挥余热。更重要的是,若禁足令放宽,指不定能去兴趣班谋个职位,后半生有个糊口的门路。他后悔当初没有考教练证,此刻连个资质都没有,还有早先挂靠体育学院的名额,也白白浪费掉了,要不然贵贱能混个文凭。

杨文吉把焦虑挂在脸上。“你看纽卡斯尔的托纳利,不也买球了吗?禁赛8个月,解禁就没事了,但是吧,人家那是买主队赢,跟咱们这边,好像还不太一样。”一会儿忏悔,一会儿又愤愤不平,他喋喋不休着,以掩饰失焦的眼瞳。

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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